程篇48
    姜陌的邀请来得突然，却恰逢其时。
    电话那端，她热情的声音传来：“予今，我们去藏地走走怎么样？就我们两个，逃离现在的一切，去看看最蓝的天，最静的湖。”
    程予今握着手机，指尖在边缘来回摩挲。她知道自己并未真正痊愈，那些创伤就像一枚枚生锈的钉子，深深嵌在骨头里，稍微一动就隐隐作痛，渗出脓血。正因为如此，让她对那片传说中能洗净一切的雪域生出了渴望。
    “......好。”她听见自己应道。
    父母自然是担心的。母亲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反复叮嘱：“每天都要给家里发条讯息，报个平安.....一定要注意安全，那边海拔高，要是走不动千万别逞强，就停下休息......”父亲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往她旅行包里塞了好几盒抗高原反应的药。
    程予今看着父母眼中的担忧，心中酸涩，却也更坚定了要出去走一走的念头。她需要向自己，也向父母证明，她正在努力走向阳光。
    飞机降落在藏地的机场。稀薄而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的瞬间，程予今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随即是强烈的清醒感。积郁在胸口的浊气，被这纯净的气息涤荡开了些许。
    她们的计划是避开游客喧嚣的旅游线路，沿着藏地着名的峡谷，深入一些相对僻静的村落和湖泊。
    路途遥远而颠簸，但风景是值得的。湛蓝的天空下，连绵的雪峰如同披着白纱的神祇，沉默地俯瞰着众生。绕着苍茫的群山而过的江流像一条碧绿的缎带，静谧如镜，倒映着流云与山峦。金黄的草甸上是成群的牦牛，牧人的歌声高亢悠远，穿透稀薄的空气，直抵心灵深处。
    程予今坐在江边，看着水鸟掠过水面，激起圈圈涟漪。她全神贯注于眼前的风景，暂时忘却了过去的阴霾和对未来的迷茫。而姜陌，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
    傍晚，她们在江畔一家藏民经营的简陋家庭旅馆里住宿。老板娘热情地端来热腾腾的酥油茶和糌粑。程予今喝了一口酥油茶，那股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胃里，再弥漫到四肢百骸，连着心也暖起来了。
    夜里，她们裹着厚厚的棉被，挤在狭小的房间里，窗外是藏地旷野无边的寂静，只有风声偶尔掠过。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突然，姜陌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予今......这次出来，看你的状态比之前好了些，可有时候......还是会走神得厉害。你心里......到底压着什么事？是不是之前回避社交的那段时间里出什么事了？”
    因为这个问题，肖惟的脸、那些不堪的触碰、被碾碎的尊严、以及自己为了生存和季瑶而不得不做出的屈从和算计......一幕幕画面伴随着强烈的羞耻感和痛苦汹涌而来，几乎要将程予今淹没。
    黑暗中，姜陌听到了程予今骤然变得有些急促、又强行压抑下去的呼吸声。她心道果然如此。
    程予今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姜陌以为她不会回答，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的冒失时，程予今的声音才从黑暗中传来，带着极力维持平静、却依旧透出沙哑和疲惫的颤音：“姜陌.....”
    她唤了一声好友的名字，又停顿了几秒，才继续说道：“别问了......有些事，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这句话里透出的沉重与保护意味，让姜陌的心猛地一沉。她听出了那平静语调下隐藏的巨大痛苦和难以启齿的隐衷。
    “可是予今！我看着你这样，我.....”姜陌的声音带上了急切和心疼，“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扛着！你说出来，心里会不会好受点？我或许帮不上大忙，但至少......至少我能听着！”
    程予今转过身，在黑暗中望向姜陌模糊的轮廓：“姜陌，你之前劝我的话，你还记得吗？你说普通人一直跟那种庞然大物死磕下去，最后只会给自己、给身边所有的人，引来灾祸。所以.....你还是别再问了吧。”
    “我向你保证，所有的麻烦事真的已经解决了，我没事的。我只是因为那些事心力交瘁了。现在和你一起出来走走，看看天，看看水，也让我缓解了不少。别再问了，让我独自一个人慢慢恢复吧。”她近乎恳求地对好友说道。
    姜陌沉默了很久。最终，她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我只是.....很心疼。心疼那个曾经坚持要调查真相、眼里有光的你，最后.....却要用我当初劝你自保的那番话来堵我的嘴。”
    这句话刺破了程予今努力维持的平静。是啊，曾经的她，那个相信程序正义、试图在规则内寻求公道的准律师，如今却亲口承认了庞然大物不可撼动，这是何等彻底的溃败与颠覆。
    “......那个我，太天真了。”程予今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被现实碾碎后的虚无，“蝼蚁和庞然大物死磕的代价.....太大了。我付不起第二次了。”
    姜陌的心被这句话狠狠揪紧。她不再试图追问或安慰，她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她只能伸出手，在黑暗中紧紧握住了程予今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温度。
    “好，我不会再问了。”姜陌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柔，“从现在起，我们只看风景，只呼吸这里的空气。过去的，都暂时放下。”
    她顿了顿，用郑重的语气补充道：“但是予今，你记住，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无论你曾经或现在正在经历什么，你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程予今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姜陌的手。
    后续几天的旅程，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中度过。她们沿着碧绿的江河继续前行，前方的风景愈发壮丽，人烟也更加稀少。
    旅程的第四天下午，当她们沿着蜿蜒的盘山石路向上走时，姜陌忽然抬手按住了太阳穴，轻轻“嘶”了一声，眉头微蹙。
    “怎么了？是不是高原反应上来了？”程予今立刻注意到她的异样，停下脚步关切地问道。
    姜陌放下手，强扯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没事儿，只是有点头晕，应该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缓缓就好。”她不想扫兴，更不愿让程予今担心，毕竟这次旅行本就是为了让好友散心。
    程予今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心中掠过一丝不安，但还是点了点头：“不舒服一定要说，我们随时可以停下来休息。”
    “真没事，你看这些云，多低啊，仿佛爬上山头就能伸手触到。”姜陌转移了话题，指向远处山巅缭绕的云雾。
    程予今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拿出水和抗高原反应的药递给好友。她看着姜陌吃完药后很快又拿起相机拍照，似乎恢复了精神，便暂时将那份不安压回了心底。
    旅程的第五天，她们无意中闯入一座建在悬崖边的小寺庙。寺庙红白相间的建筑嵌在巨大的岩壁上，仿佛与山石融为一体，古老而宁静。庙里几乎没什么游客，只有几个虔诚的喇嘛在诵经。
    她们跟随着一个年老的喇嘛，沿着陡峭的石阶缓缓行至主殿。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酥油灯和藏香混合的独特气味。壁画斑驳，佛像面容透着慈悲。程予今不是佛教徒，但站在这庄严而充满岁月感的空间里，听着老喇嘛用含混不清的藏语低声诵念，她心里也感受到了一丝奇异的宁静。
    老喇嘛似乎看出了她眉宇间的沉重，用生硬的汉语对她说：“姑娘，心里有事，就对着佛说说。说出来，就放下了。”
    程予今怔了怔，最终只是双手合十，对着佛像深深鞠了一躬。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终是化作了对远在异国他乡的那个人的无声的祈愿。
    旅程第六天清早，意外发生了。
    在前往一处偏远湖泊的途中，二人停下休整，姜陌喝过水，吃了随身带着的食物后，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呼吸变得异常急促，嘴唇也泛起了淡淡的紫色。
    程予今大惊失色，立刻意识到这是严重的高原反应，可能诱发了急性高原肺水肿！她一把扶住几乎站不稳的姜陌，抬高她的头部，迅速找出氧气瓶让她吸氧。然而姜陌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情况危急。
    “坚持住！我们马上去医院！”程予今一面强压担心鼓励着好友，一面掏出手机拨打了120。
    然而，接线员告知她从县城派出的救护车到达这个偏远湖泊可能需要超过40分钟时，程予今看着姜陌越来越青紫的嘴唇和愈发微弱的呼吸，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40分钟？姜陌等不了那么久！
    她当机立断，对着电话快速说：“谢谢！但我们不能等！我会设法尽快带我朋友去主路，争取与救护车中途汇合！”
    挂断电话，她不再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几乎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姜陌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半背半扶地撑起她，一步一步朝着几百米外车辆往来的主路挪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高原的稀薄空气让她自己的太阳穴也突突直跳，但看着好友的生命体征在急速下滑，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当她搀扶着姜陌终于走到了主路时，她自己也几乎力竭。就在此时，一辆suv减缓了速度，停在了她们身边。车窗降下，是一对看起来温和友善的年轻情侣，开车的男生问道：“需要帮忙吗？她怎么了？”
    “可能是高原肺水肿！非常危险！必须马上去县医院！求你们帮帮忙！”程予今几乎是喊着说出了这句话。
    “那快上车！我们送你们去医院！”副驾的女生立刻跳下车，帮着程予今将姜陌小心翼翼地安置进后座。车辆立刻调转方向，朝着附近的县城医院全速飞驰。
    二十来分钟后，车辆冲进了县医院的大院。程予今慌忙叫来医生和护士，看着他们七手八脚地将意识不清的姜陌推进急诊室后，才长吁一口气，暂时安下心来。
    过了几分钟后，她才想起那对情侣还等在门口，她连忙走出去，充满愧疚地道谢：“真的.....太感谢你们了！刚才我太慌了.....脑子一片空白，都忘了好好跟你们道谢......”
    “千万别这么说！”女生安慰道，“遇到这种情况，谁都会慌的。人没事就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旁边的男生也接口道：“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你快进去陪着你朋友吧。”
    面对两人真诚的态度，程予今心中的感激更甚，她掏出手机说道：“这趟油费、还有耽误你们的时间.....我....我转800元给你们，就当是一点心意吧！”
    “哎呀，这可不行！”女生连连摆手，语气甚至有些着急，“我们帮你不是为了这个！你快收起来！”
    男生也态度坚决地拒绝：“真的不用！谁出门在外还没个难处？你这样反而让我们不好意思了。赶紧去照顾你朋友吧，这才是正事！”
    最终，在情侣坚定的推拒下，程予今只好收起了手机，又再三道谢后才和这对情侣告别。
    程予今守在急诊室外，焦急地踱步，直到医生出来说“情况稳定了，但需要住院观察两天”，她才虚脱般地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
    她在病房里守了姜陌一夜。第二天清晨，姜陌的高烧退了，呼吸平稳下来，但脸色依旧苍白，虚弱得无法下床。
    “予今.....对不起......拖累你了.....”姜陌虚弱地说道，脸上充满愧疚。
    “别胡说，你没事就好。”程予今紧紧握着她的手。
    等姜陌吃过早餐休息后，程予今才想起，她们的部分行李还留几公里外住宿的旅馆里，必须回去一趟取回来。
    她跟值班护士再三叮嘱，又看了看熟睡中的姜陌，这才匆匆离开医院，约了一辆网约车，返回住宿的旅馆。
    取到行李并办理退房后，程予今背着行李包心事重重地走出旅馆，沿着小路准备返回主路上约车回医院
    这时，一辆银白色轿车，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她身后不远处。
    车门打开，一个壮硕的男人下了车，快步跟上她，一只手拿着一块毛巾从背后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瞬间涌入她的鼻腔！男人另一只铁钳般的手臂猛地勒住她的腰，将她向车内拖去！
    “唔──！”
    程予今的瞳孔骤然放大，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僵直！她徒劳地挣扎着，指甲在男人手臂上掐出了红痕。可药物的效果来的很快，她的视线迅速模糊，意识很快消散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