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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引有妇之夫 朱门绣户 窑子开张了(H)

第156节

      第309章 大慈善家(下)
    做生意不是为了钱, 是为了什么?这是武医生需要琢磨的问题了,范十三娘这个小姑娘,和他素日所接触到的商贾之人, 又有太多不同。这半年来, 她是何等殚精竭虑, 武子苓也都看在眼里, 但末了却将这极其丰厚的利润随手捐出,哪怕短期内再出不了第二品畅销的丸药, 也没有丝毫动摇。
    这累积下来的财富,只怕是能让高官都动容了,十三娘却也面不改色, 笑道, “钱,我们范家有得是,可有许多东西,是比银子还要宝贵难得的——譬如说政审分,我料着眼下的赋分制度, 很快就要改了, 所以现在更是要多加利用才行。不过,这些事你也不必懂,反正你的政审分是低不了的。”
    她有些酸溜溜的,“像你这样的活圣人, 在哪儿都是要被供起来的, 你可和我们俗人不同。”
    这话阴阳怪气,武医生本能为自己辩驳道, “我哪里是圣人?圣人无私, 我还差得远呢, 再说,我也不想做圣人。”
    “哦?”十三娘来劲了,双手捧腮,望着武医生问道,“那你又有什么‘私’呢?说来我听听呗。”
    武医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面红耳赤,眼神飘忽,不敢看十三娘,只含糊道,“管好你自己,老问别人的事做什么?”
    他是常常和十三娘对着干的,可十三娘却不怎么介意,反而前仰后合,乐个不住,总让武医生觉得自己又被她逗了,他收拾了账本和支票,起身道,“若没有别的事,我走了。”
    “等等,还有事儿没说完呢。”
    这一阵医院实在忙,武医生都住在廉租房那里,连补习都暂停了,十三娘难得见到他,怎舍得就这样放他走,忙道,“这个月的分成,你还是捐入医械医术促进会么?实在促进会的银子已经暂时够用了,倒是研究医械的人才还是急缺。我想把这个月的分成,成立一个矿产人才促进会,设立奖学金,鼓励学习成绩出众的学生,往矿业发展,你要不要也来捐一些?”
    她说的也是实话,促进会的银子也不是越多越好,武医生便站住脚,皱眉道,“矿业?这个月的分成,我想捐给孤儿权益促进会,或者是扶弱促进会,他们那里倒是多少钱都不嫌多的。”
    这是实话,买活军这里的孤儿是为数不少的,虽然吃穿不愁,过的日子,和之前比已是天壤之别,但和有家的孩子相比,到底还是有所不如,大多数孤儿都只是上完扫盲班,十几岁便立刻去做力工了。
    按说,买活军这里的工都是只做半日的,另外半日,你便是要做事,得的钱也很少,还不如去上课,但这些孤儿宁可在街头游荡,当个黑听差,也不愿去上课,在云县,因为人口太多,管理上也存在困难,这样半日半日的小黑工为数不少,也颇为造成了一些问题,可想而知,孤儿院的日子似乎也不是那么的好过,至少管理上也还是存在着漏洞。
    孤儿权益促进会,便这样应运而生了,第一批捐款的很多都是私盐队的盐贩子——这些孤儿,很多都是他们从外地带回来的,既然在情感上有关心,便也愿意拿出一些小钱来,鼓励孤儿们继续上课,或者若有想要独立出来的,满了十三岁,也资助他们几个月的廉租房房租,如此可帮助他们在大城市中落下脚来。
    给孤儿权益促进会捐款的人数是相当不少的,便是一般的市民家庭,若是发些善心,又或者有提升政审分的需求,似乎也喜欢优先捐给孤儿院,大概是因为人总是喜欢孩子,扶弱院这边,又是一个无底洞,但捐款却不那么多——扶弱院里,多是一些残疾、畸形、重病、年老无依,做不了活的可怜人,在敏朝,大概多数人都会被抛弃在荒郊野外,无声无息地消失、吞没。
    买活军这里,有个扶弱院,至少能把他们收容起来,伙食上,杂米饭也能给吃饱,三不五时,饭里也能见到一点荤腥味——肉是没有的,蛋花一人能分一勺,这已是令人感佩至极的仁心了,再有,医院也经常去做义诊,一些疾病,能治的都给治,这是不收诊金的。说实话,武子苓也想不到官府还能做得多好,光是如今的政策,已是敏朝拍马难追,敏朝那里,有手有脚,能做活的壮汉还有慢慢被饿死的呢,不能工作的病人,世上压根就没有他们的活路。
    然而,扶弱院也并非尽善尽美——照看人手,永远都是不足的,扶弱院只能是让情况较好一些的人,去照看垂死的病号,他们的工作人手很不足,而且,很少有人能干得久,很多人宁可不做吏目,也不愿在扶弱院呆下去——人太多了,照顾不过来。
    想要都照顾,会把自己累死,只照章做事吧,瞧着那垂死之人的惨状,良心上又过意不去,而且许多来扶弱院探望的外人,见到这样的惨状,很容易指责干事们,即便不指责,那不忍和震惊的神色,也够人受的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哪怕是自己的亲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陌生人呢?在扶弱院做事,钱也没有特别多,和在厂子里做工差不多累,心里上的折磨还大,能待得下去的人的确不多。
    武子苓是去过扶弱院的,对于其中的症结相当清楚,他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只能是促进会出钱,聘请护工定时过去帮帮忙,再者就是寄望医术尽快发展,能将其中一些棘手的疾病治愈。他是早已决定,千金丸的收益,他只略取少许,其余都要捐给这孤儿、扶弱、医械医术这三个促进会。对于矿产人才,武医生虽然也知道发展有益,但兴趣的确不算特别大,便还是予以婉拒,不过他也勉励十三娘,“矿业影响深远,是百年大计,你能帮着培育人才,也是功德。”
    十三娘大概是早猜到如此了,笑眯眯地道,“也是,那我下个月也跟着你捐扶弱院。”
    她捐就捐了,何必还要跟着武医生?武子苓没有说话,耳根儿略略发热,正要告辞,十三娘又起身去内间,拿了两套衣衫来,笑问道,“今年的团年会,你看我穿这套好,还是这套好?这套灰扑扑的,不太好看,可我又觉得这套用了绸缎,未免过于张扬,只怕旁人觉得我太显眼,又不好了,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快来帮我参谋参谋。”
    这两套都是新式衣服,一件是棉袄配的碎花棉布的罩衫,袄子又短又窄,下头是双排扣的裤子,裤子也和今年极为流行的款式一样,在腰侧长了两个尖角,瞧着便是精神俏丽,今年冬天,云县街头走的女娘,时新些的,多是这副打扮,是最不会出错的款式。另一套就更像是旧式的冬衫了,照旧是长裤配着窄袄,但在外头又披了一件短氅,氅衣滚了灰鼠毛,是花开富贵喜庆连绵的大红洒金缎面,日光下闪闪发亮,夺人眼目,十三娘将它披在身上,转了个圈,笑道,“好看吗?”
    绫罗绸缎胜过棉布粗服,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武医生一时看得移不开眼,心跳得厉害,半晌才咳嗽了一声,俨然道,“这个平时穿也罢了,可不敢穿去团年会!”
    其中的道理根本是不必说的,他们二人受邀参加的团年会,是买活军这里的新风尚,因为城市里不能回老家过年的人很多,单身的人又更多,民间的做工人,多有由里长牵头,或者三五好友相约着,一道去某一团年会的,菜钱均分,肉菜自带自烫,所费不多,等于是大家凑在一起吃顿饭,热闹热闹。越是外来人口多的城市,团年会便越是热闹。
    官府中的吏目,也都是要留下值守的,其中未成家的,不知何时便相约着一起过除夕,如今已成为半官方的活动,除了衙门里的吏目之外,一些有声望的单身社会人士,也会受到邀请。如十三娘、武医生这样,大手笔地给促进会捐钱的善长仁翁,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早半个月就收到了信件——既然官府中的人要来,怎么能打扮得比他们还出挑呢?再说,买活军这里的风尚,明显是朴素刚健,十三娘初来乍到,怎好公然奢侈穿戴?
    以十三娘的颖悟聪慧,怎会想穿第二套出门?她平素出门,可都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甚至连花衣裳都不穿。武医生不得不怀疑,十三娘只是找个由头,把自己忍不住私下裁的新衣穿起来给他看看而已,见她笑嘻嘻地点着头,表示受教,口罩下嘴抿得更紧了,咳嗽了几声,起身匆匆道,“屋里这么热,穿上就不脱了,傻不傻?我走了,你好生看账吧,有事往宿舍那里寻我。”
    十三娘再没有由头,便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送武医生出门,又笑道,“那你除夕那日,回这儿来吗?若是回来,带我一块去团年会,我便不必要人陪我了,放老妈妈她们自家去吃团年饭,喝年夜酒儿。”
    武医生一向是怜弱悯老的,这个理由找得实在很好,也正因为太好了,若是一口答应,似乎——也不太妥当,他嗓子好像真出了问题,呜呜噜噜的,清了好几下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含混挥了挥手,道,“我走了!”
    十三娘追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喊道,“那你那天下午一点来接我!”
    武医生似乎没有听到,似乎又听到了,又伸出手挥了挥,便拐回自己家里去了,十三娘站在原地想了想,嘻嘻一笑,回屋不知自己想了什么,衣服半日舍不得脱,在穿衣镜前来回趋退,欣赏地自照了半晌,又开心的在炕上滚来滚去,也不知在高兴什么,美得想到就笑出声来,半日才解下氅衣,让老妈妈,“收到箱底去吧,今年不穿啦。”
    她这里也逐渐收敛了喜色,打开一瓶墨水,拿出鹅毛笔来,又打开稿纸,一边寻思着,一边在稿纸上徐徐写下了一行标题——论促进会财务之弊病,并请设监察衙门,试析买活军现行体制之下,官商可进行勾结的几大漏洞……
    第310章 狗栓家的团年饭
    ?“过年喽!过年喽, 哈哈哈,过年喽,穿新衣喽!”
    “小妹, 来洗洗手!”
    狗剩叉腰站在门外叫了一声, “都回家洗手, 一会去吃团年饭了!”
    “噢!”
    小巷里, 正聚在一处拍花牌的半大孩子们,便笑嘻嘻地一哄而散, 不少孩子一边跑,一边还回头喊着,“李小梅, 啃你们家的死人肉馒头去喽, 哈哈哈!”
    “胡说什么呢!正月正里的!”
    除夕这天,家里人都齐全,这些乱喊的孩子立刻就着了父母的巴掌——乡野人家,虽然有讲究,但也讲究得不怎么严谨, 正月里虽然没有说什么‘死人’的道理, 但其实年下也不该打人的,只是这条巷子里的住户,从前多是庄户人家出身,粗野惯了, 今年能有新衣穿, 已经是这辈子没有过的好事,要说因为过年而忍着不打孩子, 那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去!”会这样童言无忌地打趣李小梅的, 多是年岁不大, 五岁上下的孩子,几个孩子回到家里,换上新衣之后,便被赋予了敦亲睦邻的重任,“把米花糖送给小妹吃去,叫声小梅姐姐,就说刚才说错话了——敢不听话,新衣都给你扒下来。”
    这是比挨打还要可怕的威胁,刚才还嘻嘻哈哈地乱喊着的孩子们,一下老实了起来,小心地攥着报纸包,跑到巷尾李家的院子里,“小梅,小梅,米花糖请你吃。”
    李小梅刚洗好手,脸被狗剩用冷水搓得通红,套上了新打好的毛衣,可以看得出来,她这一身都是制衣厂中出来的上等货——秋衣裤是贴身的,毛衣也是厂子里出来的,棉袄虽然是旧的,但花罩衫却簇新簇新,她叉着腰跳了出去,“好哇,你们这些小东西,便是给了我米花糖,团年饭上也不许吃我们家的肉馒头!”
    “啊,别呀!小梅姐姐,你们家的肉馒头可好吃了!”
    刚才还说道着死人肉馒头的顽童们,顿时着急了起来,围着小梅不住的央求,这会儿都懂事,因为还没好好洗手,都是扎煞着手,不去碰触李小梅的罩衫,“我们都是乱说的——都怪彬哥,都是他教我们!”
    被出卖的彬哥,其实也不过六七岁而已,他父母宠溺他,读完书后,不让他去做半日工,说是让他在家读书,其实长辈忙碌,根本顾不上他,彬哥又贪玩,时常溜到街头,和一帮孤儿院出来的半大少年瞎混。
    这些孤儿可是刁钻古怪得很,在街头做野听差时,遇到外人便是恭恭敬敬,私底下,同伙斗殴常有,俨然是个小江湖,彬哥和他们玩得久了,说话便很不好听,也是学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着父母的面,乖乖巧巧,背地里时常无事生非,譬如巷尾的李家,便因为大哥李狗栓‘做的是死人生意’,被他叫做‘死人李’,一条巷子的孩童都因此很畏惧李家,一开始根本不敢搭理李小梅,也是时日久了,方才逐渐和她玩在一处,不过偶尔嘴里还会带出这话头来。
    所谓的死人肉馒头,其实是李家的拿手菜——李家兄妹,都是要出门做活的,每天忙忙碌碌,做饭成了大难题,天气冷了以后,他们便习惯做馒头、包子,一次多做些,可以放上好几日。有一次难得蒸了肉包子,香气四溢,孩子们都馋得流口水,不过这样的吃食,也都知道不好去讨,彬哥便说他们家的肉馒头是死人肉做的,本来就吃不得,只有‘死人李’能吃,因此留下了这段故事。
    李小梅本来就比彬哥要大两岁,而且她是山阳女娘,来到南方以后,个子是很高大的,在这群孩子里,犹如鹤立鸡群一般,天然的便是个女霸王,闻言便盯着彬哥,慢慢把自己袖子往上撸,彬哥怕得步步后退,突然大叫一声,逃回家里去了,李小梅这才哼了一声,把米花糖夺了过来,送回屋子里去,过了一会,拿了一把糯米纸包着的‘叮叮糖’出来,分给众孩童食用,道,“快回去吧,我们也要去食堂啦,我哥都已经先过去了。”
    “哎!”
    “食堂见,小梅姐恭贺新禧!”
    这帮皮猴,拿了糖嘴可就甜了,一边把糖往嘴里塞,一边拔脚往自家跑,生怕去得迟了,有些孩子跑着跑着,还摔倒在地,也不喊疼,爬起来爱惜地拍拍裤子,又赶紧往家里跑了,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娘!米花糖我送去啦,李小梅给我吃叮叮糖呢——真甜啊!”
    李小梅把最后一节叮叮糖扔进嘴里,转身钻进屋内,狗剩已经拾掇了一匾的白面肉包子,“差不多够两屉了,咱们一桌人,能保证人人一个,再有手快的还能捞一个就不错啦!”
    “走,去食堂了。”
    两兄妹便回身出了屋子,闩了门,狗剩将圆匾顶在头上,一手轻松地扶着,李小梅手里拎了一个篮子,装的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碗筷,沿着巷尾走了大约十多分钟,便是洗衣厂的食堂,此时已是人声鼎沸,不断有人进出张罗,见到李小梅等人来了,都道,“快快,就等你们的包子了,现在刚好上屉,端上去便好入席了。 ”
    席面上已经摆好了四个簸箕,里头装着瓜子、金橘、米花糖,还有用白面在油里慢慢炸出来的‘火把’,北方人也有叫馓子、寒具的,这个东西,可是不便宜,席面上十几人眼睛都盯着看,只是人没来齐,便都是光喝水不动筷子,有那些不懂事的小孩,手指塞在嘴里,口水都流下来了,只是痴痴地看着馓子,不肯挪开眼睛。
    桌上正当中,则是摆了一个大铜锅,铜锅下头是烧热了的炭火,此时一锅清汤正在里头滚沸,一边放了些香菇木耳这样名贵的山货——这两样东西,倘若不是买活军到处传授养殖的技术,如海带一般,也不是庄户人家吃得起的呢,便是现在,百姓们家里日常也没有食用它的习惯,这是食堂奉送的锅底,才会配这个,汤里还要放些红枣,枸杞原本也是要放的,但这几个月都缺货,也只能罢了。
    另一边的锅底,这会儿还是清水,随着人逐渐到齐,厨房开始上菜,先是端了一大块红彤彤的猪油过来,放入锅中,不片刻,猪油便化开了,里头的花椒、辣椒香气扑鼻,还有香叶、芹菜末的香气,都往外飘荡开来,此时一盘盘年菜也上了桌,有蛋饺、五花肉片、白煮蛋、福建特产的燕圆、肥大的牡蛎,还有熬好切片的白肉,此外还有发好的各色菜干,什么笋干、金针菜干、青菜干,做好的酸菜、腌菜、泡菜,丰丰富富,一大桌竟也有近十几样菜,众人都道,“好丰盛!”
    “今年过的肥!”
    “一年更比一年肥!”
    又有人半站起身去看邻桌的菜色,坐下来神神秘秘地说,“那桌单身汉,菜色单调——没我们的好!”
    “那是,他们那都是宿舍的,我们这是有家的人,不好比,不好比!”
    这话要小声说,因为宿舍那边无疑是人多势众的,也因此,街坊这里大家自觉地很抱团:这条巷子就在买活军建的廉租房附近,多是木造的老房子,说到居住条件,其实是不如廉租房的,这里的住户多是拖家带口的流民,因有了孩子,又不愿舍给孤儿院,便咬牙只能自己出来赁房子住,哪怕房租说起来并不便宜,这些有家的人,和廉租房的单身男女互相都有些看不上。不过因为对方人多,彼此倒也不敢争斗什么,只是平时互相照看,不让自家巷子的孩子,被外人欺负了去。
    在团年饭上,这隐隐的分隔,和平日里要淡薄一些,但攀比的心思仍在——团年饭是按桌来算的,一般是街坊各自找到附近工厂又或是衙门的食堂,找大食肆的也有,但少。两边谈好了,锅子加菜干是多少钱,为了食堂方便,这个基本的价格和菜色,大家都是一样的。
    如此,街坊们早半个月便有人来收钱下定,想来吃团年饭的,早都说好了,谁和谁一桌,如此一桌定下之后,余下的菜色,便由桌上各家自定,最好都是能下火锅烫熟的菜色,毕竟冬日天冷,食肆里只能靠火锅炉子取暖,菜凉了也不好吃。不过一般会来吃团年饭的家庭,他们自己在家也用不上地暖,因此倒也不在乎这个。
    这团年饭的习俗,也是刚兴起没有几年,主要是住宿舍的单身男女,不是没了家的流民,便是外地穷人来务工,为了省钱,过年也不回去,有家也和没家一个样,这些人,要说完全没钱,那不至于,但又没有富裕到能在本地成家的地步。
    平时他们多数都是吃雇主供的一餐饭,其余两餐自行解决,或者是蒸饭,或者是街上随意吃些小吃,进了腊月,开始歇年,街上食肆陆续关门,他们吃饭不方便了,要自己做年夜饭,单人也觉得凄凉,若是住宿舍的,更是不许开火,因此这段时间内,便搭伙吃饭,也是取个大家热闹的意思,不至于冷清过年。
    而狗栓一家人,往日里过年,也是大家族聚在一起,动辄便是几十人一起吃饭,如今兄妹三人相依为命,要说能把年事完全操持下来,也是为难了他们,不说别的,年夜饭便觉得很难做——外地来的流民,和他们这样情况的很多,便是搬出来住,那也只是两三人的小家庭。都是村里人,一大家子的年过惯了,忽然只有两三个人过年,也觉得凄凉。因此,他们也愿意来吃团年饭,至少大家在一块,说说笑笑的,也能沾些热闹的气息。
    这些人,组成了来吃团年饭的主力群体,至于那些穷得在老家过不了年,大年三十还在深山老林里躲债的庄客佃户,他们才不在乎年不年的,乘着年下工钱好,多数都在食肆里帮忙打杂,又去做街道清洁工,澡堂子里运煤烧水,什么赚钱做什么,年是什么,没有钱重要。
    狗栓他们家,若不是行业十分特别,其实或许此时也会来做杂工。他们兄妹是绝境里出来的人,实在是穷得怕了,哪怕如今日子殷实,也是一家子都钻在钱眼里,半点不会懈怠。因从前宋牙婆说了,小妹读书有大前景,因此两个哥哥,第一着紧赚钱,第二便着紧小妹的学业,第三,就是在吃喝上舍得花钱。
    狗栓想要学农的愿望,在小妹要留在云县上学的紧迫面前,便暂时不值一提了,他们对职业的选择,是很自然的——为着这赚钱的渴望,也因为在家乡有过类似的经历,心底并不觉得有多可怕,狗栓兄弟,现在是在医院寻了个收尸的活,也去百姓家里,为喜丧者入殓下葬,这个行当收入自古以来都是不薄的,因为不薄,很多百姓压根都支付不起。
    好似狗栓家里,所有丧事一概都是家里人亲自料理,也谈不上买墓地、买棺材,家里有人的,挖个坑埋下去,再压块大石头,家里若是没有男丁了,连挖坟的人都没有,草席一卷,丢在乱葬岗里,不几日就被野狗吃完了。
    所以要生儿子,若是生女儿,连坟都没有人能挖的,这是外头的普遍认识,但在买活军这里,又不一样了,这里的物价,和外头差不多是齐平的,但收入却比外头要高得多,人人都能有余钱料理丧事,至少,让养育自己大半辈子的亲人能入土为安,这是每个家庭共同的愿望——至于说大做法事,开流水席什么的,这个在从前,那都是殷实地主才有资格去想的事情,现在大部分家庭还不至于去考量这个。
    而且,便是要做法事,现在也不容易找到人,买活军虽说没有取缔庙宇道观,但他们也不允许道士、和尚们不事生产,而且把庙里的地产都收走了——一间庙要维持,必然是要有自己的田地,很多香火旺盛的寺庙,同时都是本地的大地主,而且他们的田地素来是不纳税的。所以不要以为达官贵人一捐就是几百亩地,完全是因为愚昧迷信。买活军来了以后,自然是不允许他们这样做了,“有意见叫你们的神仙自己来和六姐说,谁还没个神仙供奉了!”
    这是很有力的理由,若是和尚还要辩解说,自己道行有限,请不来神佛,那买活军的兵丁也有话说,“这样的道行,还好意思来念经?你根本就没有当和尚的资格啦!”
    这算是终极警告了,若是再要抗争,便会被锁拿起来,和不肯服从的坏地主一起送去苦役,这些去苦役的人,迄今为止还没有能回到故里的,所以买活军这里并没有仙气飘飘的和尚道士,年轻有能力的,都被送去种田了,也有因为识字转了去做账房的,年老无力劳作的,也不能留在原地,便送去扶弱院,这和他们原本的生活是有一定落差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扶弱院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帮着照顾别的老弱病残,许多人去扶弱院了没有多久,便去世了。
    一向是承包丧事的僧侣道士都消失了,民间的神汉巫婆,遭到的打击比和尚道士还狠,最多只敢私下里帮着喊喊魂什么的,若是被抓到了,也不轻饶,更不说出面操办丧事了,买活军这里的丧事,在需求急剧扩张的同时,供给又相当的有限,于是狗栓兄妹们,便一下走红了。
    他们因为有在家乡的经验,对于丧事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而且又在医院找了个职位,不但可以接触到弥留者的家属们,而且也等如是有了个官方的身份,更能得到家属们的信任,他们的收费比民间的收殓人要更贵一些,但还是忙得不可开交,这不是,虽然还没有赚到能买水泥房子的钱,但巷尾那套院子,他们是整租下来的,要比巷子里大部分人家都住得宽绰,他们很多都是一家人住在一个房间里,一个院子,能住上三四家人呢。
    要不然,怎么能在不年不节的时候,做上白面包子吃呢?还是肉馅的——闻味儿,可能还是猪肉馅!现在虽然生活好了,但一般的人家,一年也还是难得吃几斤猪肉,鸡蛋是常吃的,开荤吃鸡肉,猪肉实在是不上算,也就是农家每年杀猪时吃杀猪饭,能吃些鲜猪肉,余下的他们也要做腊肉吃——香肠买活军这里都是不吃的,因为小肠都愿意处理后往外卖,买活军的工业有很多地方需要用到动物的小肠。
    对于狗栓这一桌的邻居们来说,白面肉包子,是这一桌里压阵的菜色,因此他们家就出了一个肉包子,大家便认为是足够了。其余的蛋饺、燕圆、牡蛎,都是同桌人家准备的,蛋饺,贵的是蛋,里头呢,买了一点鸡肉,加荸荠剁碎了,所费不多,但很体面,燕圆也是如此,都是素多荤少,是费功夫做的讨巧菜,牡蛎、虾干鱼干什么的,在云县也不贵,不过看着倒是丰丰富富。
    隔桌的单身汉们呢,他们的菜色都差不多:大碗的把子肉,天冷了,凝结的肉冻,微红色,颤颤巍巍,泛着油光,倒进锅子里,烧开以后,汤也跟着变红了,再捞起来,把子肉肥肉透明,瘦肉暗红,冒着香气,一口咬下去肉汁四溢,叫人看着都咽口水。
    还有一大盘红烧蹄髈,圆圆的一个一个,也是油光锃亮,又有一大盘炸物,都是之前买好的,放在红油锅里热,出来酥皮已软,泡透了油锅汤汁——荤菜全都是这些店里买来的大荤,油上加油,虽然也是齐齐整整,但各桌也都差不多,今年云县的食肆,有些脑子灵活的,腊月里便开始交钱定团年饭的荤菜,一盒盒做好了,拿油纸包上,吊在井里,上头都挂了薄霜,绝不会坏,到了除夕这天去取便是,也是销路极广,一个月便要发家致富了。
    到底都是单身汉,没孩子,手里花钱要松得多,不管平日里怎么节省,到年尾也舍得买这些大荤,还有一点,一桌的壮汉,要大吃大嚼,也非得有这么多大荤不可。狗栓那同桌,所说的话,无非是自我安慰,虽然都是吃火锅,但几桌在菜色上的差别是显然的,孩子们很多都羡慕地看着邻桌的菜色,不过,也少有不懂事的稚童,会嚷嚷着要吃邻桌的菜色——团年饭按人头算钱,五岁以下的孩子来吃压根就不合算,这些家庭多数都在自家团年,要出来吃饭得等几年了。
    “恭贺新禧啊!张兄!”
    邻桌的汉子们,自然也不会在大年夜起衅嘲笑,而是热情地拿着茶水过来祝愿,“喝了桂花茶,一年更比一年好!”
    “说得对!”小二手里端着大木盘,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吃了炸年糕,一年更比一年高——炸年糕来喽!”这也是包含在锅底里的菜色,南方人过年是一定要吃年糕的。
    “炸年糕!炸年糕!”
    孩子们便立刻跟着欢呼了起来,“爹!我要洒白糖吃!”
    “好!好!”
    大食堂里开了三十多桌,数百人聚在一起,都热情地欢笑了起来,“新年好啊!”
    “新年好,新年还请多照顾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吃团年饭那——去年除夕,我在老家躲债,是在深山里过的!”
    “哈哈,我们家啊,也没两样,前年吧,我们刚来这里,大扫除时,我把老家带来的木头鱼、木头肉都给丢了——买了一包炸鸡腿,又杀了只鸡,便觉得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谁想着今年,年夜饭上有这许多大荤!吃都吃不过来了!”
    “多亏了六姐,六姐万福万寿啊!”
    不知是谁大声叫了一句,立刻引来了各桌热烈的回应,“六姐慈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