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启明工艺社一片欣欣向荣之中，陈默的內心却並非全然轻鬆。
    夜晚，他常常独自留在作坊里。
    看著墙上掛著的营业执照。
    看著忙碌一天后归於寂静的车间。
    看著角落里堆放的成品。
    他拿起一个出口日本的小掛件，做工精良，无可挑剔。
    但门槛太低了。
    他清晰地意识到。
    小商品代工，技术含量有限，模式极易被复製。
    现在政策放开，看到启明赚钱，眼红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很快，类似的作坊、小厂就会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价格战、抢工人、挖墙角…恶性竞爭几乎不可避免。
    靠压榨工人降低成本？那不是他的路。
    靠关係拿订单？不稳定也不可持续。
    启明现在看似风光，实则根基不稳，护城河太浅。
    他需要找到更具技术壁垒或品牌价值的產业方向。
    是继续深耕工艺装饰？
    还是利用维修部积累的技术向小家电组装延伸？
    陈默眉头紧锁。
    成功的喜悦之下，是对未来的深深焦虑和未雨绸繆的紧迫感。
    这天，王国栋主任把陈默叫到了街道办。
    他关上门，郑重地说道：
    “小陈啊，给你透个风。省里…正在筹备成立个体劳动者协会！这可是个新鲜事物！我觉得，这对你们启明，是个好机会！”
    陈默精神一振：“个体劳动者协会？”
    “对！”
    王国栋点点头，“就是个体户自己的组织！交流信息，反映困难，维护权益，学习政策…听说还要选理事、会长啥的。省里很重视，想树典型。你脑子活，启明干得又这么出色，政策把握也好，一定要积极参与进去！这可是拓展人脉的绝佳平台！比闷头干强百倍！”
    这绝对是战略级的机遇！
    “王主任，太感谢您了！这消息太重要了！”
    陈默由衷地感谢，“您放心，启明一定全力支持，积极参与！”
    从街道办出来，陈默心中的焦虑被一股新的斗志取代。
    政策在变，环境在变，启明也必须不断进化。
    他刚走到作坊门口，就看见赵铁柱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衝进来。
    一只手还拽著一个穿著时髦的中年男人。
    “默哥！默哥！”
    赵铁柱喘著粗气，声音都变了调，引得作坊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他指著旁边那位中年男人：
    “这位是钱老板！省城做服装批发的大倒爷！在省城火车站那块儿，数这个！”
    他翘起大拇指。
    钱老板笑呵呵地递上烟：“陈老板，久仰久仰！铁柱兄弟一路上可没少夸您年轻有为！”
    陈默虽然不抽菸，但还是礼貌地接过烟。
    赵铁柱介绍道：“钱老板这次来，是看中了咱们的錶带和那些帆布包！他路子广，想当咱们在省城乃至周边几个省的独家代理！不过…”
    赵铁柱的声音低了下来，露出一丝为难，“钱老板说…量可以很大，非常大！但价格…压得很低，比咱们现在给省百货的低了两成还多！他说要独家，就得这个价…”
    钱老板適时地堆起笑容，接过话头：“陈老板，做大生意嘛，要的就是量！量上去了，薄利多销！我包销，你们只管生產，资金回笼快！两成，不多！考虑考虑？”
    留下一个令人窒息又极具诱惑的提议后，钱老板先离开了。
    包销启明未来一年80%的產能！
    錶带、帆布包、甚至新开发的小挎包，他全要！数量之大，足以让现有的生產线满负荷运转。
    启明核心小组围坐在长条木桌旁，桌上摊著一份手写的合同草案，字跡潦草。
    李秀兰指尖点在合同草案的关键条款上，“他给的价码，压到了成本线的边缘！每条錶带只比我们成本高五分钱！帆布包高一毛！算上管理损耗、设备折旧、资金占用，几乎就是白干！”
    “而且，他要求独家代理！省內市场只能通过他！我们不能再直接供货给百货公司、供销社，甚至街边小摊！”
    “这等於自断手脚！把命脉交到別人手里！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渠道，全废了！算下来，利润远不如我们自己做外贸单和省內优质客户！”
    王卫国也皱著眉头：“钱老板这个人，路子是野，但背景不清不楚。这么大的单子，万一他中间压款，或者突然变卦不要货了，我们积压的原料和成品怎么办？厂子就得停摆！风险太大！”
    赵铁柱猛地站起来。
    “哎呀！秀兰姐！卫国哥！你们太保守了！”
    “这可是多大的单子啊！现金流！懂不懂？钱哗哗地进来！规模效应！成本还能再摊薄！有了这个保底，我们就能大胆添设备，招工人！以后在省城，谁不知道我们启明是钱老板的御用工厂？牌子不就打出去了？”
    他唾沫横飞：“独家怕什么？抱住钱老板这条大腿，比咱们自己一家家跑强百倍！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陈默一直沉默著。
    钱老板的大单像一块裹著蜜的砒霜。
    规模、现金流、表面风光，確实诱人。
    但是李秀兰的算的帐和王卫国的担忧不无道理。
    独家代理，更是將启明未来的发展空间彻底锁死，变成钱老板的附庸加工厂。
    这不是他想要的启明。
    陈默终於开口，让激动的赵铁柱瞬间安静下来。
    “铁柱，规模效应是好事，但前提是利润空间能支撑发展，而不是在生死线上挣扎。渠道是命脉，握在自己手里才踏实。”
    他拿起那份合同草案。
    “钱老板的诚意，我们感受到了。但独家代理和这个价格，启明接受不了。”
    他看向李秀兰：“秀兰，重新核算一个价格底线，確保我们有合理利润，至少不能低於外贸单的净利率。”
    又转向王卫国：“卫国哥，风险预案要做，特別是资金链和库存控制。”
    最后，他看向赵铁柱：“柱子，你去跟钱老板谈。独家代理不可能。省內最大客户待遇，最优惠批发价，都可以给。但启明保留对所有客户的直接销售权。这是底线。”
    赵铁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脸色涨红：“默哥！这…这不是把財神爷往外推吗？钱老板能答应？”
    “去谈。”
    陈默语气不容置疑。
    “告诉他，启明要的是合作共贏，不是依附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