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一壶浊酒道离別
第403章 一壶浊酒道离別
“砰砰~”
锋刃劈开石灰涂层,灰粒溅起,露出藏在里面的青砖,数十年春秋过去,糯米浆汁渗透弥合,这面墙早已自成乾坤,不是一两柄剑所能撼动的。
“砰~”
“砰砰~”
岳灵珊竖斩横削,毫无章法,数百道剑痕后面,鲜血写成的字跡模糊斑驳,却还依稀看得出轮廓,“杀人者,神教张玉是也”。
“好了!”
张玉怕她伤到自己,拔出悬月宝刀,『当”地一声,刀背撞飞碧水剑,此剑是岳不群送的礼物,岳灵珊极为珍视,此刻却任它插在泥土里。
“这事与你无关。”
岳灵珊转过身,早已泪流满面,硬咽道。
“他是我爹,怎么可能无关?”
她看著张玉,他並无半分惊讶、愤怒,对於这样的栽赃嫁祸,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你早就知道了?”
张玉没有回答,捡起碧水剑,擦去泥土,不过,泥土可以擦净,剑锋上的缺口,费再多时间、心血去弥补,也难以恢復如初。
“人活在世上,其实很多事,我们都决定不了。”
“岳先生干的事,无非就是栽赃一个魔教邪徒,他救下林平之,杀光六合门的人,替林震南夫妇报了仇,於正教而言,也算是桩好事,你不要再伤心了。”
岳灵珊知道这是宽慰之话,她却没办法再装糊涂,有些答案,或者说真相,只能自己去找。
“我知道了。”
她想回华山,去问问娘,剑气堂都是什么人?观音庵这桩公案,是否符合爹灌输给华山派弟子的“侠义道”?哪些东西是真的,哪些东西是假的?
张玉將碧水剑,重新归回鞘內,轻声道:“我说过,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要放下手中的剑。”
岳灵珊右掌微麻,没好气道:“我没放下,是你打飞的!”
张玉笑道:“会开玩笑,那就没事了,別再多想了。
两人分属不同阵营,每次见面,都殊为不易,他不想將时间浪费在这些事上,人间风波险恶,岳灵珊,还有知道点草灰蛇线的自己,在江湖洪流里,都不过是两艘隨波逐流的小舟。
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能有半刻欢愉,且就半刻欢愉吧。
岳灵珊“噗”笑出了声,小贼有种本领,不管面临什么,他在自己面前,说过最多的话,便是『没事”,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像再世为人般,平静通透。
她举起右手,轻轻锤了张玉一下。
“背我!”
“地上又没有血,还要我背?”
“我不管,快点蹲下来。”
“岳女侠还是小孩啊。”
“都是为了你,才砍得没力气走路,你说该不该背我?”
“真是说不过你。”
张玉稍稍屈身,岳灵珊便跳了上来,双手锁住脖颈,用力往后勒。
“你—-勒得我喘不过了,谋杀亲夫啊!”
“谁让你昨夜在菩萨后面,对我无礼,这算报復。”
“咳,这大包袱——也太重了!”
岳灵珊很快反应过来,怒道:“你敢说我重,本女侠哪里重了?”
“不重,不重,岳女侠身轻如燕———“”
笑声迴荡在林中,两人压下各自心中的愁绪,就像寻常男女那般相处,江湖儿女,尤其是他们身份、地位,寻常两字,以后会变得越来越珍贵。
林中观音庵,木门虚掩,寂静无声。
“嘎嘎~”
半个时辰后,一群乌鸦受血腥味吸引,落在庵前大树上,为抢夺位置打了几架,却都不敢落下,盯著抢在它们前面一步来此的那群人。
“叉—玉?”
“那是个『杀”字。”
“杀人者—神—什么玉?”
十来人围在庵外墙前,眉头紧锁,神情凝重,他们看了一眼里面的血腥场景,寧愿留在门外等候,閒来无事,有人在墙壁上那团乱麻似的剑痕下,发现了字跡。
“蠢货!十多只脑袋,认不完整一句话,你们是猪吗?”
说话汉子,跨过门槛,满身怨气地从庵里出来。
“平时让你们认字,个个振振有词,说出来当告子,还得念书,不如买几篇科道文章,回乡考秀才,顶的好,继续顶啊!”
那汉子一身土黄色长袍,三四十来岁,中等身材,双目如灯,宽口阔鼻,黄眉红须有几分异相,手里拎著根降魔,三尺来长,柄端似灯笼,身方棱,寒芒暗隱。
“张副帮主,这字—“”
“现在知道了,当乞弓也得有学问,不然討饭,都吃不上热乎的。何况我们还是堂堂的天下第一大帮,你们一个个的,至少都掛著六袋,就这么给年轻帮眾做表率?”
见他上纲上线,围著的人不敢说话了,纷纷让开道路。
一名八袋长老笑道:“张副帮主,你知道的,我们都是黑老粗,斗大的字,认不了两箩筐,要不您来看看,这句话该怎么念?”
当一个门派开始论资排辈时,就意味著,开始走下坡路了。这当然不是放诸四海皆准的真理,对於弓帮,却再恰当不过了。
八袋长老资歷深厚,与帮主解风还是一个村的老乡,怎会服气比自己小来十来岁的张副帮主,明著不敢作对,暗中的消极抵制,却体现在了方方面面。
张金鰲心中隱怒,这次行动参与者,都是解帮主亲信,肯定无法做到如臂指使,自己进庵查探,竟然无人跟著进来,都搁外面看热闹。
“我看看是哪几个字,难倒—“”
他冷哼一声,走到墙前,脸色微滯,整个人也愣住了。
这字跡,確实难以辨认。
那名八袋长老故意恭敬地问道:“张副帮主,这句话,该怎么读啊?”
张金鰲看著墙壁,沉思片刻后,缓缓开口。
“杀人者,神教张玉是也!”
那些人抬头看去,心中默念,意思通顺,观其模糊轮廓,也觉得该是这句话,对这个世家庶子出身的副帮主,多了几分钦佩。
八袋长老还不信邪,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张玉?”
张金鰲冷声道:“你莫非不知道,平阳府的龙头势力,是清风寨,首领叫赵夏,江湖人称『桃神斧”,常年居於云雾山石堡內,苦修武功,甚少到江湖上行走,据传此女生得艷丽无比,人面更胜桃。”
八袋长老皱眉问道:“张玉跟赵夏有关联?”
“米长老还很敏锐嘛。”
张金鰲嘲笑一句,见他脸色难看,继续说道:“衡山金盆洗手大会上,嵩山派欲对刘正风下手,魔教出面力保,当时追隨张玉来的,便有桃神斧率领的清风寨人马。”
“平阳府就是张玉的后园,那位赵寨主,有传言说,她与姓张的,关係不浅,这下你们明白了吧?”
眾人恍然,原来张副帮主不是认出的,而是猜出的。
米大田颤声道:“六六合门弟子,都是张玉所杀?”
“只怕不止是弟子。”
张金鰲手里握著一枚铜蛟扳指,沾了血跡,內侧两个小字,却非常清晰。
“夏疆?”
“六合门掌门夏老拳师那滩血泥?”
眾人神情骇然,早闻魔教如何凶残,毕竟有五岳剑派挡在第一线,他们多是道听途说,今日算是真正见识了,杀人还不过癮,非要砍成肉泥?
米大田震惊道:“夏疆乃是大派掌门,德高望重,张玉也太毒了,半点脸面也没给夏老拳师留下。”
张玉绰號紫薇剑仙,六合门的人,死於精妙剑招之下,这面墙上满是剑痕,平阳府又是他的地盘,再加上留字,以上种种,都让弓帮的人,坚信观音庵惨案系他所为。
“有魔教巨魁参与其中,那-那怎么办?”
眾人再看向那面墙壁,剑痕掩映血字,暗藏锋芒,只觉得头皮发麻。
张金鰲反问道:“米长老,你觉得呢?”
“从目前情势来看,林家的辟邪剑谱,应该落入魔教-准確来说,是张玉手里,就算举全帮之力,也很难再夺过来,何况我们几个,要不先回去向解大哥稟告?”
“好,就听米长老的。”
张金鰲就等这句话了。
解风生出防备之心,就算自己虎口拔牙,从张玉手里夺回那东西,有这群人盯著,还是要为他人做嫁衣,何必呢?有了米大田的背书,他正好就坡下驴。、
“走,回去向解帮主稟告。”
巧帮高手迅速离开,因怕魔教偷袭,自己步了后尘,也没心为六合门师徒收敛户首,
个个运转轻功,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一路上,逢人便说魔教张玉的凶残,
“嘎嘎~”
“嘎~”
那群乌鸦等候已久,见终於无人打扰,纷纷扑扇翅膀,飞进观音庵里,大快朵颐,有吃饱的老鸦,叼著肠子、碎肉,飞回树上,掛在梢头,作为备用乾粮。
数日之间,因《辟邪剑谱》引发的暗流涌动,以“观音庵惨案”传出而平息,正道名宿陨落平阳,不是件小事,日月神教欢呼雀跃,正教各派义愤填膺。
隨著林少鏢头拜入岳不群门下,又给此事,增添了几笔莫名色彩。
平阳城外,南边官道上有间酒寮。
“井井井!”
两边草棚子里,拦著十多匹拽马骤子,天色阴蒙,强行赶路,人受得了,骡马不行,
淋多了秋雨,容易害病,穿梭晋豫之间的小商人,本小利微,时走时停,一天不敢赶太久的路。
“井井~”
官道上来了匹快马,从酒寮前经过十几丈后,忽然折返回来。
“吁吁!”
灰袍人戴著斗笠,径直走到酒寮一角,那里坐著个青衣少女,桌上却放著两副碗筷,
他摘下斗笠,鬆了口气。
“小师妹,可算找到你了。”
“二师兄?”
旁边酒客听著暗奇,瞧这灰袍人的年岁,比青衣少女大了二三十岁不止,两人竟然拜的是同一个师父,而且灰袍人只是『二师兄』,也不知他们大师兄,是不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你怎么找到我的?”
岳灵珊神色复杂,这几日她同张玉,游戏平阳府周边胜景,眠山宿水,好不乐哉,差点忘了此行目的,眼下见劳德诺出现,心中微沉,想不回去都不行了。
劳德诺笑道:“师父的事办完了,他先行一步,留下我来找你,大师兄也想留下,师父不答应,拘著大师兄,让他在路上教林师弟练习华山剑法。”
“林师弟?”
劳德诺低声道:“对了,你肯定还不知道吧,师父新收个义子,就是福威鏢局的少鏢头林平之,小师妹,你以后就有小师弟了,高兴吧?大师兄还特意嘱咐,让我別告诉你准备给你个惊喜。”
“惊喜?”
岳灵珊微微嘆息,她此时很不想回华山,可以想像,以后只要看见林平之,就会想起观音庵那幕,有些事,想忘都忘不了。
劳德诺见她情绪低落,奇怪道:“小师妹,你怎么不高兴?”
岳灵珊苦笑道:“唉,我该高兴吗?
劳德诺打趣道:“你之前还总抱怨自已最小,师父规矩严,让你处处敬著师兄们,所以也想尝尝当师姐的滋味嘛?我记得,你那时还总问师父,能不能再收个亲传弟子。”
岳灵珊淡漠道:“那是之前,现在不想了!”
劳德诺见小师妹情绪低落,正疑惑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劳驾,麻烦让一让。”
劳德诺转头看去,瞳孔巨颤,身体一僵。
“我去问过,店家所有的酒,属这种米酒最柔,入口微甜,比喝水差不多,正適合岳女侠的酒量,不会像上次那样,一杯就倒。”
张玉提著酒壶,从劳德诺身旁经过,坐了下来。
“张张堂主?”
张玉给岳灵珊倒了杯酒,边道:“劳先生,好久不见啊,听说我留在华州城外那间客栈,就是你带人烧的?烧它干嘛,给过路客人歇脚停马,不好吗?”
劳德诺颤声道:“我我我觉得太旧了,想想盖间新的。”
“原来如此啊。”
张玉轻笑一声,倒了杯酒,递给他:“你是灵珊师兄,我也该称你一声劳二哥,劳二哥,请坐。”
岳灵珊嗔怪地看了眼张玉,也不作声,她原本还担心,被华山派的人,尤其是爹爹,
发现自已和魔教小贼交朋友,经过观音庵之事后,她生出几分逆反心理,竟隱隱希望岳不群知道了。
“不敢当,不敢当,张先生还是叫我德诺吧。”
劳德诺坐了下来,主动拿过酒壶,给张玉倒了杯酒,他见两人眉目传情,暗道:“难怪小师妹不高兴回去,原来是-此间乐,不思蜀啊,好在有这层关係,自己小命算是保住了。”
张玉皱眉道:“劳先生是来接灵珊回去的吧?”
劳德诺连忙道:“还得看小师妹自己的意思。”
张玉看向岳灵珊,又给她倒了杯酒,微笑道:“劳先生说得对,看你自己的意思,愿意留下,还是回华山,都没关係,只要是你自己愿意。”
外间秋雨暂歇,那些商队趁隙赶著骡马上路,原本热闹的酒寮,很快变得冷清下来,
只剩他们三人,还有收拾桌椅的伙计。
岳灵珊沉默许久,轻声道:“记得有空来关中看我。”
张玉笑道:“一定。”
官道上,两匹马向西而行。
“小师妹,你放心吧,这件事我不会和师父说的。”
岳灵珊没有做声,过了片刻,看著前方,皱眉问道:“我们这是回关中吗?”
“是去太原府。”
“太原府?”
“对啊!万国丈不知怎么的,知道师父到了山西,来信请师父去太原府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