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洛阳来信(卷终)
第498章 洛阳来信(卷终)
佑圣十三年,元月。
天地间白雪,边塞商贾绝踪、胡人远遁,只剩一片冷寂空旷。
“来。”
“来。”
“当~”
金龙堡外,积雪齐膝,声声鸣。
仿佛巨斧撞击铁钟的声音,传得极远,不知道的,还以为此地新建了一座寺庙,是和尚在撞钟也就这种天气,难得有人行道过,否则,近来甘州坊间流传的,差下三十六位黑蟒神將降服孽龙的,就该从玉皇大帝,变成如来佛祖了。
“来。”
“当~”
“再来。”
“当~”
刀锋斩落,劈开飞雪,白光落在金色虚影上,斩出口子,即速弹开。
“用你最大的气力—”
白光不停落下、弹开,一遍遍重复在这个过程中,金色虚影由虚转实,竟似古钟形状,將黑袍男子罩在其中,龙雀刀能留下的痕跡,越来越小、越来越浅。
刀未曾变。
用刀的人,心气逐渐削弱,而面对的东西却愈发强大。
《金钟罩》第三重一一金身境,如斯。
“算了,今天到此为止。”
刁不遇握龙雀刀的手轻颤,虎口震裂出血,他见张玉散去护体真气,沮丧地站在雪地上,有了这柄刀后,一度还以为,世间没有自己劈不开的东西。
张玉笑道:“你的进益也算神速了。”
这倒並非虚话。
刁不遇修炼內息的法子,很是独特,但也只是后天境中游的水准,单凭刀意,就能对先天境大高手造成威胁,尤其是天罡童子功、金钟罩,两个武林中最厉害的『乌龟壳”,已经极为难得。
“张公子,我觉得金钟罩比天罡童子功,高明许多。”
“方向不同,倒不见得它更高明。”
“我的刀能伤到曹少钦,却伤不到你。”
“那是曹少钦炼差了,並非天罡童子功不如人,你伤不到我,是你用刀不如人,並非龙雀刀不行,这是一样的道理。”
刁不遇听了,更加沮丧。
天罡童子功,原是一门攻守兼备的道家武功,清净无为,只是太监的『无为”都是后天造出来的,或者清净,或者疯魔,曹少钦显然属於后者,就让这门正宗道家武功变得荒腔走板了。
但能炼到极致疯魔的地步,此人的武学资质也属罕见了。
张玉同样面临这样的难题。
修炼《金钟罩》,需达到佛家“空明无欲”的状態,空明无杂质,方能成就琉璃金身,便在少林寺也属百年一出的高僧,无欲则心坚,心坚则意足,意足则神满总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张玉多了一样东西,绿玉扳指,曹少钦少了一样东西,——可怜。
两人炼了半日,一磨刀意,一链金身,各有所得。
“回堡子了。”
“我再炼炼。”
“欲速则不达啊,刁兄弟。”
张玉笑道,拍了拍还在苦思的韃靶汉子,不再多劝,自己朝金龙堡走去。
所过之处,雪地上几无痕跡,並非刻意用真气运步,只是对身体的控制到了极为精妙的程度,一入先天,宛如脱胎换骨,所见所闻所感,都大为不同。
刁不遇站在原地,望见了,又在心里羡慕一番。
高丘落满雪糰子,似乎从个少年,一夜白头,那座盘如虱龙的石头堡子,並无太大变化,人少了些,却多出四尊『毒虎大炮”,从甘州运来的,炮子最远打出千五百步,用来嚇人再合適不过的。
去岁尾月。
圣旨、兵部文贴同时下达,吴孝杰升任甘肃镇副总兵,分辖沙州、铁风堡、安达城三座军镇,有了张玉的支持,或暗杀,或罢,很快將反对者肃清,在西北將门中的崛起之態,势不可挡。
刘永祚死得蹊蹺。
平虏伯传了七代,多是膏梁子弟,为继承爵位的事,闹得不可开交,都得看朝廷脸色,谁敢多说什么?圣旨確认刘永祚死於西番,追赠甚厚,军中旧部也没二话讲。
一兴一废。
甘肃镇多数只说刘军门运道不济,吴孝杰踩了狗屎运,而將两者联繫看待的,也有,但他们既无证据,又不知內情,所以不敢信口胡说。
张玉回到自己房间,没过多久,有人上门。
“督主,属下来辞行的。”
“今天就走?”
“嗯,伤既养好,早该回京城了。”
“同吴孝杰说了吗?”
“看在督主的面子上,吴副总兵差拨两百甲士,加上西厂三十多位弟兄,路上无碍。”
赵忠站在门边,里穿玉面锻袍,披灰鼠大髦,丹田受损,气血尚好,但那身武功是再也找不回来了,难免有些低落。
“进来坐。”
房中陈设用度,未曾大变过,两张梨花木官帽椅,中间一张方桌,张玉从火塘上拎起铁壶,倒了两碗酒,赵忠小心坐下,接过酒,道了谢。
“有一句话,你说错了。”
“请督主指教。”赵忠忙放下碗。
张玉笑道:“吴孝杰不是看我的面子,是看你的面子,我写保荐书信一封,你带给贵妃娘娘,吴孝杰一个边將,不上不下的品秩,能有机会护送新任的西厂督主,是他的福分。”
赵忠忙道:“西厂督主是您,属下怎么能——
张玉挥手打断他“赵兄弟,你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有些事情,心中早就有数,只是不说出来而已。我本姓张,又不姓李,更不是內廷行当里的角色,当这一任西厂督主,原本便是权宜之计。”
赵忠听了,面色平静。
张玉的底细,他不知道十成,也能猜出七分,但只要为昭德宫效力,那就一样。
“可是,昭德宫正值用人之际,娘娘肯定希望-张先生能回去,继续任事。”
“你又错了。”
张玉哈哈大笑,再给他倒了碗酒。
“我答应替她做两件事,曹少钦一死,就都告成了,再回去,反而不好,让李鱼和曹少钦都死在西北,应该也是昭德宫所愿。”
赵忠见张玉主意已定,其中內情,自己又不甚清楚,也不好再劝,只道:“多谢张先生信任我武功尽失,已成废人,怕是统领不好西厂的。”
“皇宫中大內高手还少吗?贵妃娘娘幸得龙种,百无禁忌,谁人不想攀附,哪个又敢明著放对?提督西厂,忠诚、勤谨四个字就够用了。”
最大的障碍曹少钦,连同他那些党羽,都被张玉扫除了,万贵妃如今的光景,大为不同,却是前人受罪,赵忠这个后任享福了。
“这四个字,你都不缺,就算不写这封信,娘娘多半也是委任於你。”
“我明白了,多谢张先生指点。”
张玉端起酒碗:“我再敬你第三杯酒,前路漫漫,好自珍重。”
“张先生也珍重。”
赵忠得了信,拱手行礼,告辞离去。
马车停在金龙堡大门前,三十多名火统兵,披著厚袄,骑在马上,临登车时,赵忠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张先生替娘娘办两件事,除了杀曹少钦,另外一件是什么?”
“大档头?”
“走吧。”
有番子问:“大档头,督主不同我们一路走吗?”
“到底是不是一路人””
赵忠坐在马车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又走了一个。
去岁十二月初,孟尧就回平阳了,田伯光护送。
清风寨大肆扩张,正值用人之际,《金钟罩》前三重须得配置药膏,后面每一步,就不是外物可以助力的,他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
张玉独自坐了会儿,拎著半壶酒,离开房间,登上金龙堡外墙门楼,大雪茫茫,马车只剩一个小黑点,两道辙痕,很快被风雪淹没。
“好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乾净—”
他坐在城头上,一边喝酒,一边赏雪景。
漂亮。
久了也腻。
“还有吗?食尽鸟投林,白茫茫大地—听著挺有意思。”
“记不清了,一个头和尚唱的。”
金镶玉从后面走来,裹了身红狐大裘,里面依旧布衣荆釵,她眉眼生得好,魅而不妖,风骚却有骨,虽有些暴发户气质,亦別有风姿。
“白茫茫大地,这指的该是银子吧?”
“掌柜的,还是那么一针见血啊。”
“哼,知道你笑我没文化!”
“不敢。”
金镶玉终归不肯当甘肃分坛的坛主,不肯掛日月神教的招牌,张玉也由她,將金龙堡当做清风寨、长鯨岛一样的附属势力看待。
“老柴死得惨,老家也没人,在堡子后面开一片墓地,他、我那些伙计、还有你们西厂的弟兄,总之尽力去收拢,找不到的,立个衣冠坟。”
张玉点头:“好啊,这座冰冷的堡子总算有了人气。”
金镶玉看著张玉的侧脸,微微一笑,他能懂自己的心思,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汉子。
“过几日,我打算到甘州城打一块大大的招牌,將金龙堡,改成龙门客栈,你觉得怎样?”
张玉笑道:“好啊,四个字霸气。”
“敷衍!”
金镶玉翻了个白眼,继续道。
“沿著坡下建客栈、商铺、仓库.”
她说著自己能想到的规划,有道理的,没道理的,张玉都点头,有吴副总兵在侧,出不了大问题,卜家五代家业,他拿走了九成,剩下的银子,也足够开支使用了。
“唉!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金镶玉推了他一下,要不是张玉坐得瓷实,已经到下面去了。
“在听。”
“我刚才说到哪了?”
“说到—有人来了!”
茫茫雪地中,那人身轻如燕,从冰雪上滑过,快如疾风烈马。
“好俊的轻功!”
金镶玉也被吸引住了,忍不住赞道。
“江湖绰號叫万里独行,轻功自然是看家的本领。”
“田伯光?”
不过片刻功夫,那人离金龙堡只剩五六百步,金镶玉看清那张脸,顿时觉得,这轻功快是够快的,却当不得一个『俊”字。
刁不遇算丑的了,田伯光犹在他之上,堪称双丑,她也能理解了。
田伯光之前为何要当採花大盗,丑成这幅鬼样子,也没女子愿意跟他啊,除非瞎了眼的。
“堂主,金掌柜,你们在这迎我呢?”
田伯光早望见两人,进堡后,直接上来。
金镶玉翻了个白眼,將头转过去,赏雪景。
“山西那边如何了?”
“臥虎山庄占了慈州府西边那五六座县,声势不小,听说还立了旗號,叫什么大西王,不过,没等省府派兵剿,又主动退回山里,看样子,成不了气候,雪化后,多半要回关中的。”
张玉暗道:“天下真要大乱了。”
田伯光从袖內取出一物,道:“对了,有一封洛阳来的信,让我交给堂主,那人也是神通广大,直接就找到了我。”
张玉看了眼信封,“红柳庄主人”。
“任大小姐的信?”
一说洛阳,他就猜到是任盈盈了。
田伯光见他面色凝重,好奇问道:“圣姑在信中说了什么?”
“她遇到麻烦,让我立刻去洛阳一趟。”
这些日子里,张玉没閒著,任盈盈、黑木崖也没閒著,说是一年休战,杨莲亭岂是个守诺的,已经迫不及待开始新一场內斗了,从信中看,他选定的目標,显然是有大义名分加持的圣姑。
田伯光问道:“我们要管吗?”
张玉道:“圣姑这杆大旗还不能倒,黑木崖上,一个疯子,一个狂人,没了制衡,日月神教迟早被他们拖入万劫不復的境地。”
“你要走了?”
金镶玉转过身来,看向张玉。
“嗯。”
“什么时候?”
“宜早不宜迟,就今天。”
“今天———”金镶玉心忽然空落落的。
“怎么,掌柜的捨不得我走啊?”
张玉笑著走上前,伸出双臂,作势要抱金镶玉。
“趁著还汉两个时辰,我们先亲近一番,省得你心中总是惦记”
田伯光默默转过身,走远了,他觉得自己真冤枉,明明汉人更適合採花大盗的招牌。
“滚!”
金镶玉后退两步,大笑道:“別自作多情了,老娘睡过的男人,比点过的蜡烛还多,你是长得不错,但也没到让老娘牵肠掛采的地步。”
张玉停住脚步,笑著看向金镶玉,不再戏言,郑重拱手告辞。